前两天北大林建华校长不幸在120周年校庆的讲话中念了白字,将鸿鹄志念成了鸿hao志,结果受到了广泛的质疑、批评和嘲笑。确实,史记“陈涉世家”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至少已经三十年以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每一个中学毕业生都学过,林校长贵为始肇新文化运动的北大校长,于堂堂庆典之上将鸿鹄读成鸿hao实在不该,遭到大众的讥笑也不冤枉。但一片批判声中,也有专家站出来说,其实林校长没有念错,“鹄”字古时候确实读做hao,hu乃今音。那么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呢?本牛今天就乘周末专门来为大家详细解答一下这个问题。在那篇网上疯转的文章“专家:北大校长才是国学大师,没念错!鸿鹄就是念hao,铁证来了”里面,某未具名专家认定“鹄”古时候读作“hao”的理由有三,现将原文用黑体字引用如下:第一个证据是古文字学证据就是铁证如山,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是中国古文字领域最权威的字典,里面有个卷四“鸟部”,专门讲各种鸟字怎么念,其中就有“鹄”:“”鹄,鸿鹄也。从鸟告声。胡沃切。”看到了么?“胡沃切”,古文字学里面,某某切就是说发音,用“胡”的声母、“沃”的韵母,注意了,“沃”在《说文解字》里也有记载“从水,芺(yāo)声”,所以“沃”的韵母是“ao”,配上“胡”的生母“h”,是什么?是“hao”震惊吧?不要震惊,这就是学问,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事实!第二个证据是文献学证据在先秦古籍《吕氏春秋.下贤》里,里面有一句“鹄乎其羞用智虑也。”,古人注解:“鹄,通浩,大也”,看到了么?“鹄”是通假字,和“浩”通用。 校长的念法是回归了先秦时代的念法,属于传统文化的精髓。第三个证据是音韵学证据这个可以让杜甫大诗人作证,杜甫的一首诗《久雨期王将军不至》 ,其中有几句:“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忆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看到没?律诗都是押韵的,看看诗句的最后一个字,鹄、劳、高、曹、陶、袍,都是押韵,压的是“ao”。 这三个铁证,分明从不同学科予以论证,结论已经很明显了。这三个是不是铁证呢?我们一个一个来看。先说第一个证据,首先该专家据“胡沃切”三字得出“鹄”的古音念“hao”这个结论从道理上说是没错的,但如果你细读文本,会发现“胡沃切”前还有“从鸟告声”四个字,却被专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胡沃切”是反切注音没错,那“从鸟告声”又是指什么呢?事实上“某某切”和“从某某声”在古文字典籍中都是专门用来注音的方法。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都是注音,一个字为什么要同时用两种方法呢?有什么必要呢?该专家在文章中得意洋洋地正告读者“震惊吧?不要震惊,这就是学问,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事实!”我想跟这位专家说的是,这的确是学问,而且是很深的学问,可惜你并没有真正深入进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足为世人训。真正的历史是《说文解字》成书于东汉,其时尚无反切注音法,用反切方式为文字注音始于三国时孙炎的《尔雅音义》,因此许慎的原书是不会出现“胡沃切”这三个字的。那么专家引用错了么?也不是。因为今人所能看到的版本均非许慎原著,大多是后人修订的,其中尤以南唐时期徐铉徐锴两兄弟各自修订的版本(大徐本和小徐本)最为流行,明清至今重刻的版本基本都是以这两个版本为底本校订的,其中的反切注音,均系二徐据唐人的《唐韵》和《切韵》所添加,已非许书原貌,至于许书原著,由于年代久远,仅有部分残本留世,世人已是难得一见了。从时间上看,《切韵》与《唐韵》分别成书于隋、唐时期,距许慎生活的东汉和帝时代相距均在500年以上,期间多有战乱,尤其是近两百年的五胡乱华史导致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与民族融合,必然会有胡音入汉的情况,故唐音较东汉时期应当已有所变化,因此徐本添加的反切注音实有以今音代古音的嫌疑,未必与汉代的发音完全一样。那么“鹄”字在汉代到底是怎么读的呢?其实很简单,当然应该以许慎原文为准啊,许慎原文说得明白:“从鸟告声”, 按现在断句即“从鸟,告声”,也就是说此字从鸟意,读告声。但是且慢,《说文解字》中“从某某声”到底是明确的同音标注还是仅仅属于近似音标注呢?这一点其实一直有人是持怀疑态度的,比如“海”,《说文解字》说“从水每声”,可海字与每字明显不同声啊。但这其实也是犯了今音代古音的毛病,因为很简单,你怎知上古时候这两字不同音呢?根据已有的研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汉字的读音主要使用了两种系统进行标注,第一是形声系统,第二是“读若”系统。前者针对形声字进行解形注音,用某声、省声、亦声来说明造字的读音,这大约占了全书收录近万个文字的百分子八十多;后者则针对生僻字或读音特殊的字,用同音字直接拟出汉代人的读音,这样的字有800多个,约占全书收录文字的百分之十左右。在形声注音系统中,“从某某声”即表示该字义从形旁,音同声旁,这绝对是符合上古时代先人们造字的逻辑的,比如“鹄,从鸟告声”,即表示鹄字从鸟义,与其声旁告字同音;“某省声”则表示用来注音的字与本字共有一个声部,主要用于声部无法单独注音的字,比如“赴,从走,仆省声”,就是由于其声旁“卜”字无音可注,故用“仆”字注音,“赴”“仆”同声且共有声旁,但“赴”中无“亻”,故曰省;“亦声”则指本字与声旁不仅同音,而且近意,比如“娶,从女从取,取亦声”。在“读若”系统中,则针对那些发音生僻特殊或已经异变与声旁有所不同的字,用同音字直接标注,比如“莠:禾粟下生莠也,从艹,秀声,读若酉”,发音已较声旁有所变异;“森:木多貌。从林,从木,读若曾参之参”,发音已与声旁完全无关;“ 朿:木芒也,象形,读若刺”,无声旁。另外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还有少量字由于许慎认为无字可注音,就完全没有标注读音。比如“位,列。中庭之左右为之位。从人、立”:“信,诚也。从人从言,会意”。通过以上对许书原文中注音方式的仔细分析,可以看出其在字音标注上是非常明确的,逻辑也非常清晰,即与声旁同音的就用声旁标注,与声旁已经不同音的就用“读若”法标注,非形声字而又无它字能代为表音的则放弃标注。若不是为了准确标出本音,只取近似,完全没必要弄这么复杂,一概标为“似某声”即可。按照许书的这种逻辑,我们再来看“海”和“每”这两个字,就可以合理推断其上古时候是同音的,但这个音也许既不同于今天的“海”,也不同于今天的“每”。而这两个字今天完全不同的发音不过是由于字义的不同在使用中逐渐延变过来的,即意岐而致音异,这完全符合语言由简入繁的发展规律。人类的语言系统,无论是文字还是发音其实一直随着我们思想的复杂化和表达需求的多样化高级化在不断地升级,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和多样。上古时候的语言系统还相对简单,话语简短,同音和通假的字都很多,往往一字多意,这从文言文就能看出来,但随着表达需求的复杂化,字义和字音也都会不断地多样化延伸,以更好地区别和表达各种不同的意思。这应该就是“海”和“每”这样上古时候的同音字后来逐渐演变出不同发音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回到原题,继续来说那位专家的第二个“文献学证据”,这个问题更简单,根本不值一驳,因为虽然据他引用的先秦时代文献,“鹄、浩二字上古时期字义通假”是不假,可查“说文解字”,明确写着“浩,浇也,从水告声”,也就是说“浩”与“鹄”一样,先秦时代均与“告”同声,许慎可没标注“胡老切”三字,那是后来徐铠按唐音添加的,也就是说上古时期“浩”字未必读作今音“hao”,自然也就不能以此为据断定“鹄”字在汉代读作“hao”了。或有喜钻牛角之人会问,你怎知道这两个字的声旁“告”字上古时期的准确读音到底是什么呢?说不定就念hao呢?好吧那我只能说这是无解的,这其实是个真理问题,你只能尽量接近,但永远无法抵达。毕竟谁也无法回到古代,而许慎那时还没有办法对最基本的偏旁部首也就是汉字的字根进行发音标注。这些部首偏旁当时怎么读后人只能根据不同时期字音字义的衍变逻辑去追索探寻,这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旧称训诂,今曰音韵。比如这个“告”字,许慎在说文里并未注音,只是说“牛觸人,角箸橫木,所以告人也。从口从牛”,也就是此字当为模仿牛的叫声,牛叫抬头谓之“告”。那么牛的叫声是亘古未变的,您说是像hao还是像ao还是更像gao或kao呢?至于第三个问题,即所谓音韵学证据更是暴露出这位伪专家对国学的无知。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引用了杜诗“久雨期王将军不至”中的几句,并罗列如下: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忆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这样看起来似乎“鹄”确是与后面的毛、劳等字同韵,但查下原诗就知道,他这个引用是剪辑出来的,为了显示“鹄”字与“毛”等字同韵而有意将“泥泞漠漠饥鸿鹄”这句放在了“前者坐皮因问毛”的前面,省去了中间的几句。杜甫原诗是这样的:天雨萧萧滞茅屋,空山无以慰幽独。锐头将军来何迟,令我心中苦不足。数看黄雾乱玄云,时听严风折乔木。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岁暮穷阴耿未已,人生会面难再得。忆尔腰下铁丝箭,射杀林中雪色鹿。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忆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昏昏阊阖闭氛祲,十月荆南雷怒号。看到没有,这两句之间还有两句,其韵脚字“得”、“鹿”可明显与“毛”不同韵的。事实上“鹄这个字”,先不说汉以前怎么读,至少到了老杜时代,已经非常明确地归入了入声字。上面这首诗,前六句中屋、独、足、木、鹄、得、鹿押的都是入声韵,后六句才转的平声韵。古诗词中平仄不通押乃是铁律,何来“鹄”与“毛”等六字都“压的ao韵”这一说呢?这明显是不懂起码的诗词格律啊。这个例子反而恰恰说明“鹄”字的古音不能简单地读作hao了。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了,你说了一大圈,那这个“鹄”字古时候到底读作什么呢?个人认为,汉以前,当从许慎说,“鹄”与“浩”“告”均同声,纠其字根,应似牛鸣之声,韵母或与ao相近,但当时具体怎么读几不可考,更无从断定是否与今音“hao”一致。唐宋以后,则非常明确,入声字,广韵中归入入声二沃目。入声字的特点是发音短促,结尾有塞音。虽说金元以后北音南渐,入声字在现在的普通话中早已彻底消失,但在南方广大地区的方言中入声字还是广泛保留下来,使得很多汉字的中古音仍有迹可踪,具体到“鹄”字,可以发现苏州、上海、广州、闽南和潮州话中,此字发音的声母都带g或k音,韵母则均与ao接近,同时闽、粤二地也有h做声母的读音,再结合徐本“说文解字”对“鹄”字标注“胡沃切”,对“告”字标注“古奥切”,我们完全可以合理推知以上各地方言中,“鹄”字读音中声母为g、k的应该就是保留了该字汉代以前的上古音,声母为h的读法则应该更接近唐以后徐铠他们标注的读音。但无论哪种读法,其发声都是典型的入声字,极为短促并有塞音,与普通话中“hao”虽韵母接近,但读音差别甚大,是不能简单等同的。具体怎么读,以上这些地方的同学只需用自己的家乡话念出来就好了,有兴趣的外地同学也完全可以去这些地方了解一下。说了这么多,现在再来看林校长的发言,他读到“鸿鹄”的“鸿”后有个明显的停顿,然后才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出“hao”,足可见他是对“鹄”这个字的今音有些含糊,而非为了卖弄自己懂得此字的古音。作为北大的校长,既不博古也不通今的名誉是坐实了的,所以挨点骂也不冤枉,没什么好洗的,某些人自己也不通还打着专家的名义乱洗就更不对了。况且这件事其实本来也怨不得林校长,谁让领导们把他这样一个化学家弄来当北大的校长呢?北大校长难道不应该是个博古通今的教育家来干么?本文参考资料:1、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说文解字》卷三、卷五、卷六2、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标点本附索引)》,2005年艺文印书馆出版社出版3、清代陈昌治刻本《说文解字》卷二,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年12月版4、广韵"反切今读手册, 曹先擢编著 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1日版5、《词谱简编》,杨文生著,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6、韵典网7、汉典网8、象形字典网9、百度百科“说文解字”10、诗词名句网杜甫诗词全集11、汉语方言发音字典网12、闽南语在线翻译网13、粤语发音词典网14、网文“专家:北大校长才是国学大师,铁证来了”编辑于 昨天 14:03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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